秋旅十题——东门、老东门、东大门
发布时间:2015-03-23      作者:段建仁       来源:福田十一支部

从西安地铁2号线的会展中心站向北,共有十几个站,我却没找到“南门”站和“北门”站,经过这两个地方时,才知道在地铁站名中分别被命名为“永宁门”站和“安远门”站了。

我不知道这些名字是什么时候改的,怅然自己与家乡竟有些隔膜了。于是问,答说“南”与“难”同音,不好,因改之。

初听觉得半信半疑,后来想这是开个玩笑吧。明朝时修西安城墙,设四门:“东长乐,南永宁,西安定,北安远”。可见南门和北门是在明代就被命名为永宁门和安远门的。如此说来,地铁的站名,是用回明代的老名字而已。

“安远”与“永宁”,挺好,与东门之长乐门,西门之安定门相衬着,古意优雅,亦显端庄,而“东、西、南、北”可说是对这些“门”的方位之称了。

留心查看公共汽车的站牌,上面倒还是标注的“东门”、“北门”,看来只像是新地铁用了新站名。

这新地名引起了我的兴趣,想看看地名中有哪些故事。

地名是历史的一部分,当我们面对一个陌生的名称时,是茫然的;当我们面对一个听过的名称时,是熟人一样的亲切;而当我们面对一个既熟悉又知道其内在含义的地名时,则是一些知识的反刍、一些历史的碎片在手的把握感,我们仿佛要通过历史的地名或者是地名的历史来确认我们的现实存在性。

我居住的小区旁相邻“庙坡头村”,有224路公共汽车经过,沿途有三十几个站名,诸如“草场坡”就很有意思,独具悠长耐人寻味的意境。

“草场坡”,是唐代长安城官府用马的草场,大致相当于如今政府公车的专属油库。可想见当年风吹草摇的景象。到元代还有记载说“在朱雀门外,乃旧之草市,有坡故曰草场坡”。看来那时已没有当年草场的茂盛了。

有“坡”的地方不少,如“等驾坡”。我很有印象的是“辛家坡”,最早听到这个地名是很多年以前,一次听路人说他“我到辛家坡去咧一哈,刚回来”。当时刚开始兴起出国潮,我就给听成“新加坡”了,但看这个人的样子委实不像出国之人。因为当年出国,总得置办身西装西裤,而他像是赶了个乡间集市回来,后来才得知是“辛家坡”之误,倒是我这个西安人在自家地盘上孤陋寡闻了。

而“庙坡头村”就没能找出它的历史出处,据说村子附近有一所不大的小庙“北极宫”,想象中除了庙,附近也还应该有一道坡吧。

唐代的城市街区,按功能划分,住人的称“坊”,贸易的叫“市”,是中国自西周萌芽的坊市管理制度以来的顶峰,据研究,有说共设108个坊的,有说110个坊的,反正是国内最多,都城嘛。

不过如今只留下了长乐坊、通济坊、曲江等极为少数的名字,大唐繁华,已是历史中的云烟了。

想起在英国一个小城市逗留时,住所的街道为“inkerman.st”,翻译成中文,似可叫作“墨水人街”,油墨也属同类。好多次经过那块矗立的路牌,就想知道这名字的由来,琢磨它是因为制作墨水而闻名呢(墨水作坊),还是因为使用墨水而闻名(作家、出版社),或者因为贩卖墨水(文具商家)而闻名?人生地不熟的,我无法就为打听这街名的由来,而上门去拜问邻居。所以直到我回国也没弄清,成为我的“地名之谜”之一。

都是东郊,住在十里铺和住在马腾空对西安人来说是不一样的。住在五味什字和住在书院门呢?大概一个令人想起美味的西安小吃,另一个令人想起书法绘画和文房四宝,我想其特别之处还在于,这是经十几年时间慢慢地、自然地形成的,既有对历史继承的沿袭,也是现实社会发展的结果。

如果现在去问“五味什字”的意思,很可能被说成“酸、甜、苦、辣、咸”的五味,实际这街却是因中药的五味得名,据说,因元明清时这儿的药店就较为集中,遂以中药的辛、甘、苦、酸、咸五味而名为五味什字。

因此,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地名在地理意义上的标识,是空间的;在历史意义上的标识,是时间的;而在文化意义上的标识,则是关于社会发展的和人类文明的,包含了民族的、地域的文化印记和文化密码。

我们对地名的认知,还可以从另一个方面进行讨论,即改名。

我所居住的大新巷,据说当初是以新任官员在此建宅而得名,至少应是在清朝了。在文革中,大新巷被改为“红卫巷”。我想如果是民主投票的话,这一条巷子的居民绝大多数是反对的。即便是按照当年的标准,“大新”不但是最没有旧味道的俩字,也是最符合当年红色时代的用字呀。但革命是横扫一切的,是席卷一切的。套用现在的一句模式,叫“没有最革命,只有更革命”,即使你已经“大新”了,还可以更进一步去“捍卫红色政权”啊。

而兴庆公园被改为“人民公园”,这是“破四旧”的典型例子,旧名字的影响越大,改名后的示范意义就越大。根据资料,在1966年9月15日,西安市发布通告,一次性的改了350条街巷的名称,后来还改过一些。

谢天谢地,这些原有的名称后来大部分改回来了,但也有没改回的,如芦荡巷没有改回原名“芦进士巷”、劳武巷也没有改回原先的“马神庙巷”,让一些对西安历史情有独钟的资深研究人士颇为牵挂。

看来,对任何一个地方,无论是起名还是改名,都需要慎重,古人云:“名正则言顺”,把这句话用到地名上,似也正确。

东南西北的四座城门,是认识和了解西安最好的地理坐标。我们小时候从东关进城去,常常不选宽直的东关正街,而偏要走高低起伏的西板坊,待从僻静的巷道里出来,大大的东门城楼就已赫然近在眼前了,那是与我们的生活记忆维系于一体的标志,尤其是在远离故乡之后,东门,愈遥远,愈真切。

那年来深圳,巧合的是也住在深圳东门附近。东门,深圳人习称“老东门”。最早被叫做“深圳旧墟”,后来又叫“深圳新墟”,是今天深圳市的发源地。

我疑惑的是为什么只有东门?有其它门吗?至少得有个西门对称么?据介绍,推测说深圳墟早期可能建有围墙,分别开了几个大门,经多年变迁,只有东门存留,之后东门也毁了,“老东门”这一叫法却传了下来。可以澄清的,这不是我们想象中一座高高厚厚的城墙大门的概念。

小的地名是居住之地,即街区名。对于个体而言,更大的地名是人的归属,即地域名。

“你是哪里人?”的问题,曾经是也将在很长时间仍是在深圳对一个人的基本了解。我在深圳被问的最多和我向别人提问最多的,就是这个问句:“你是哪里人?”之后才问“住在深圳哪里”。学者们提醒说,这是一个身份认证问题。地名包含着籍贯和文化背景的双重信息,还引申出移民的身份焦虑等更为深刻的研究课题。

当年在深圳老东门,我总要经过一个叫“酱料厂”的车站,想当然的认为这是、至少曾经是酱料厂的所在地,却没有看到过这座生产酱料的工厂。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名字也不再见诸于公交站牌了。

近来听说深圳地铁的“晒布路”站名取得甚不合理,乘客去东门时有误会,导致下错站。晒布路,果真是晒布的路吗?

有几种说法。最一致认可的,是说现在深中旁边的体育场原是个小山丘,附近的人总把淋湿的布料或者染好的布料拿去晾晒,因此这个山丘被称作“晒布岭”,走去晾晒布的路,就被称做“晒布路”。这可与《西游记》里的“晒经石”不同啦,那块石头晒过经,这条路上其实没晒过布。

今日,晒布岭已成平地,学生们在体育场晒青春、晒活力。晒布路却存留下来,为深圳曾经鲜活的以货易货的交易史和印染作坊兼销售门店保留了一份档案。

“酱料厂”站么,改了也罢。“晒布路”地铁站,但改无妨,不过“晒布路”的路名,还是永久不改的好,如果把那块年代最久远的路牌也一并保留于此,将会成为游人留影的外景地,与老东门一起,存入记忆。

前些年的一个夏日,因受台风影响香港机场关闭,我们乘坐的飞机停韩国首都汉城(尚未改名首尔)。晚饭后大家想出去走走,酒店服务员推荐离酒店最近的东大门市场,我们疑惑这么晚了还在营业吗?人家的意思是尽管去好啦。

于是几十人打的去了,闪烁的霓虹灯招牌五光十色,路大而宽,挺干净。都快半夜了,路上的人和车都不多,但是走进商场,里边却是攘攘熙熙,这儿有多种多样最新潮的时尚用品,虽然语言不通,但论价采用世界性的方法,用计算器来显示。加上路边不少的韩国小吃店,恍惚间还以为是在深圳东门老街哩。

我想近处是不是会有个东门?只是夜已很深,四处张望,仍一无所获,遂返回酒店,次日一早就直奔机场了。

后来知道,首尔是真有几座大门楼的,分别叫“东大门”、“南大门”和“西大门”等。东大门也有一个文绉绉的古名,叫“兴仁之门”,但大多数人还是喜欢叫东大门。

这倒与西安人一样,平时还是说“东门”顺口简单,不会刻意地说“长乐门”。

东门、老东门、东大门,可以是一栋建筑,也可以是一个地名,它们是那些含义别致、数不胜数的地名的代表。由此可见,丰富多姿的地名,是镶嵌在国家版图上的珍珠和翡翠,是历史老人走来走去留下的脚印,是保存地域文化和传递民族文明的一种载体。

地名里的故事,也深奥,也浅显,也雅,也俗,也热闹。